景阳冈打虎
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,来到阳谷县地面,离县城还远。正是晌午时候,武松走得肚中饥渴,望见前面有一家酒店,门前挑着一面旗,上头写着五个字∶“三碗不过冈。”
武松走进店里坐下,把哨棒靠在一边,叫道∶“主人家,快拿酒来吃。”只见店家拿了三只碗,一双筷子,一盘熟菜,放在武松面前,满满筛了一碗酒。武松拿起碗来一饮而尽,叫道∶“这酒真有气力!主人家,有饱肚的拿些来吃。”店家道∶“只有熟牛肉。”武松道∶“好的切二三斤来。”店家切了二斤熟牛肉,装了一大盘子,拿来放在武松面前,再筛一碗酒。武松吃了道∶“好酒!”店家又筛了一碗。恰好吃了三碗酒,店家再也不来筛了。武松敲着桌子叫道∶“主人家,怎么不来筛酒?”店家道∶“客官,要肉就添来。”武松道∶“酒也要,肉也再切些来。”店家道∶“肉就添来,酒却不添了。”武松道∶“这可奇怪了!你如何不肯卖酒给我吃?”店家道∶“客官,你应该看见,我门前旗上明明写着‘三碗不过冈’。”武松道∶“怎么叫做‘三碗不过冈’?”店家道∶“我家的酒虽然是村里的酒,可是比得上老酒的滋味。但凡客人来我店中,吃了三碗的,就醉了,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。因此叫做‘三碗不过冈’。过往客人都知道,只吃三碗,就不再问。”武松笑道∶“原来这样。我吃了三碗,如何不醉?”店家道∶“我这酒叫做‘透瓶香’,又叫做‘出门倒’,初入口时只觉得好吃,一会儿就醉倒了。”武松从身边拿出些银子来,叫道∶“别胡说!难道不付你钱!再筛三碗来!”
店家无奈,只好又给武松筛酒。武松前后共吃了十八碗。吃完了,提着哨棒就走。店家赶出来叫道∶“客官哪里去?”武松站住了问道∶“叫我做什么,我又不少你酒钱!”店家叫道∶“我是好意,你回来看看这抄下来的官府的榜文。”武松道∶“什么榜文?”店家道∶“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,天晚了出来伤人,已经伤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。官府限期叫猎户去捉。冈下路口都有榜文,教往来客人结伙成对趁午间过冈,其余时候不许过冈。单身客人一定要结伴才能过冈。这时候天快晚了,你还过冈,岂不白白送了自家性命?不如就在我家歇了,等明日凑了三二十人,一齐好过冈。”武松听了,笑道∶“我是清河县人,这条景阳冈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,几时听说有大虫!你别说这样的话来吓我。就有大虫,我也不怕。”店家道∶“我是好意救你,你不信,进来看官府的榜文。”武松道∶“就真的有虎,我也不怕。你留我在家里歇,莫不是半夜三更来谋我财,害我性命,却把大虫吓唬我?”店家道∶“我是一片好心,你反当做恶意。你不相信我,请你自己走吧!”一面说一面摇着头,走进店里去了。
武松提了哨棒,大踏步走上景阳冈来。大约走了四五里路,来到冈下,看见一棵大树,树干上刮去了皮,一片白,上面写着两行字。武松抬头看时,上面写道∶“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,但有过往客商,可趁午间结伙过冈,请勿自误。”武松看了,笑道∶“这是店家的诡计,吓唬那些胆小的人到他家里去歇。我怕什么!”拖着哨棒走上冈来。这时天快晚了,一轮红日慢慢地落下山去。
武松乘着酒兴,只管走上冈来。不到半里路,看见一座破烂的山神庙。走到庙前,看见庙门上贴着一张榜文,上面盖着官府的印信。武松读了才知道真的有虎。武松想∶“转身回酒店吧,一定会叫店家耻笑,算不得好汉,不能回去。”细想了一回,说道∶“怕什么,只管上去,看看怎么样。”武松一面走,一面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,把哨棒插在腰间。回头一看,红日渐渐地坠下去了。
这正是十月间天气,日短夜长,天容易黑。武松自言自语道∶“哪儿有什么大虫!是人自己害怕了,不敢上山。”
武松走了一程,酒力发作,热起来了,一只手提着哨棒,一只手把胸膛敞开,踉踉跄跄,奔过乱树林来。见一块光华的大青石,武松把哨棒靠在一边,躺下来想睡一觉。忽然起了一阵狂风。那一阵风过了,只听见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,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。
武松见了,叫声“啊呀!”从青石上翻身下来,把哨棒拿在手里,闪在青石旁边。那只大虫又饥又渴,把两只前爪在地下按了一按,望上一扑,从半空里蹿下来。武松吃那一惊,酒都变做冷汗出了。说时迟,那时快,武松见大虫扑来,一闪,闪在大虫背后。大虫背后看人最难,就把前爪搭在地下,把腰胯一掀。武松一闪,又闪在一边。大虫见掀他不着,吼一声,就像半天起了个霹雳,震得那山冈也动了。接着把铁棒似的虎尾倒竖起来一剪。武松一闪,又闪在一边。
原来大虫抓人,只是一扑,一掀,一剪,三般都抓不着,劲儿先就泄了一半。那只大虫剪不着,再吼了一声,一兜兜回来。武松见大虫翻身回来,就双手抡起哨棒,使尽平生气力,从半空劈下来。只听见一声响,簌地把那树连枝带叶打下来。定睛一看,一棒劈不着大虫,原来打急了,却打在树上,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,只拿着一半在手里。
那只大虫咆哮着,发起性来,翻身又扑过来。武松又一跳,退了十步远。那只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。武松把半截哨棒丢在一边,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揪住,往下按去。那只大虫想要挣扎,武松使尽气力按定,哪里肯放半点儿松!武松把脚往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。那只大虫咆哮起来,不住地扒身底下的泥,扒起了两堆黄泥,成了一个土坑。武松把那只大虫一直按下黄泥坑里去。那只大虫叫武松弄得没有一些气力了。武松用左手紧紧地揪住大虫的顶花皮,空出右手来,提起铁锤般大小的拳头,使尽平生气力只顾打。打了五六十拳,那只大虫眼里,口里,鼻子里,耳朵里,都迸出鲜血来,一点儿也不能动弹了,只剩下口里喘气。
武松放了手,去树边找那条打折的哨棒,只怕大虫不死,用棒子又打了一回,眼看那大虫气儿都没了,才丢开哨棒。武松心里想道∶“我就把这只死大虫拖下冈去。”就血泊里用双手来提,哪里提得动!原来武松使尽了气力,手脚都酥软了。
武松回到青石上坐了半歇,想道∶“天色看看黑了,如果再跳出一只大虫来,却怎么斗得过?还是先下冈去,明早再来理会。”武松在石头边找到了毡笠儿,转过乱树林边,一步步挨下冈来。